吞没

发布时间：2020-05-29 16:30:51点击数量:

“最开始是一只小狗。”他想着。

雾一样的夜色涌过来，吞没了他，这是熟悉而安全的感觉。

那对夫妇殷切地同他握手，他接到家里来的电话，露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妻子道女儿评了个三好学生，要睡了爸爸还不回来，急着打个电话邀功，话还没说完小孩子就夺了电话撒娇，缠着要买小狗当奖励。

对面夫妇摆出了然的神情：“您家女儿啊。”

他摆摆手，收起手机：“可不是，期末考得不错，缠着要养狗。”

“狗挺好，能陪小孩子玩。”

他只笑笑：“养狗也挺费钱，我母亲老家房子最近正翻修，再就是怕她一时起兴，养了一阵便不喜欢了。”

两人又同他握了手，说是改日有机会上门拜访。于是到周末，门铃一响，开门进来那两张带笑的脸，手里提着两大袋狗玩具狗零食，并一束给他妻子的花。他推辞不过，一头雾水地收了，等把人送出门，翻了翻袋子，狗玩具里头埋了个皮包，包里整整齐齐六万。他妻子过来看了一句，迟疑地问：“这，要还回去吗？”

他拿着皮包的手顿了顿，缓缓拉上拉链：“收下吧，他们选上是早确定的，往我这送是顺带，求个心安。”

“下回……”妻子拉平了嘴角。

“没下回了。”他抚了抚妻子的左肩。

次日，他开车带女儿去挑了只小狗，半长的毛，看上去很柔软，背上多是黑的，肚皮则很白。小狗很温顺，他不时看着后视镜，女儿凑在笼子边上注视小狗，窗外车流来去，这一刻却是静谧的。他的心落下去，这一日回归成普通的一日。

犹豫是长久的挣扎，良知与恶的拉锯，而坠落很快，泥足深陷只要一个晃神。

一次默许了，下一次来得会很快。正如头一次他觉得只是在顺势而为，觉得推拒会带来麻烦，觉得钱不多性质不恶劣，下一次便也是顺势罢了，他不主动索求，也不拒绝，一切像不再是他的过错了。底线就这样一次次降低，他已然习惯了这样的默许，习惯了用这些钱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永不知足的胃口让贪墨也成了生活中寻常的一部分。

而坐在这里，坐着融化成黑夜的一部分，他却感到从先前的混沌中抽离了，那样的十几年像是成了别人的生活，日光中的情景蒙了雾。

他蓦然想起学生时代的事来，那时候大多数人都在作文里写过屈原。他在图书馆里翻阅带注释的《离骚》，诗人写：“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他从前也崇尚过这种“宁廉洁正直以自清”，最后却成了苟合取容、背离法度去追求歪门邪道的时俗，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开弓再不能回头。

沉没在黑暗里久了，很难再爬出去，他甚至不敢闭着眼看太阳，他连那一片橙红的世界都怕。而不去看，所畏惧的一切便不存在，就能更坚定地向黑暗深处走。

当他被唤醒，这是一个新的白日，脱离出迷雾，呈现出疮痍的真实面貌。讯问室的灯光里，提问进展到询问他贪污的情况，没有黑暗作伪饰，他成了赤裸的。

于是他只是讷讷地说：“最开始，是一只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