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于青岛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博物馆内,我国第一艘核潜艇“长征1号”静静地停泊在水中。这个黑色的大家伙,像一头巨大的鲸鱼,令人赞叹之余又不禁生畏。这艘核潜艇是继“两弹一星”后我国又一国之重器,半个世纪前它的问世意义重大,标志着我国成为第5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如今,“长征1号”核潜艇已经退役,经过去核化处理后供公众参观,而它的总设计师——黄旭华,却仍在“服役”。
黄旭华已经97岁高龄了,但在他所在单位的办公楼里,仍然能看见他的身影。黄旭华是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也是我国第一代攻击型核潜艇和战略导弹核潜艇总设计师。现在,他每天都要去办公室上班,他想与时间赛跑,抓紧将倾注了自己毕生心血的科研数据资料整理出来,留给后来者。有时候,他也去做讲座,给年轻一代科研人员加油鼓劲,给他们当“啦啦队”。
从30岁与核潜艇结缘至今,从主持研制我国第一代核潜艇,到主持开展第二代核潜艇预研工作,再到为我国未来核潜艇事业发展出谋划策,黄旭华的一生功绩赫赫,却也曾如核潜艇一样无声而神秘。
弃医改名 背井离乡30年
黄旭华原本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和核潜艇产生交集。他出生在广东海丰一个医学之家,从小的愿望是成为一名悬壶济世的医生。然而,当他目睹祖国在日寇的狂轰滥炸下变得满目疮痍,他决定弃医从工。在收到国立交通大学(现上海交通大学)船舶系的录取通知书后,他毅然选择接受,从此开始了增强海防、抵御外辱的探索之路。
黄旭华本名黄绍强,后来他给自己改名为“旭华”,意思是中华民族必定如旭日东升一般崛起,他要为民族强大做出贡献。
黄旭华和核潜艇结缘,则像是命中注定般因缘巧合。从交大毕业后,黄旭华几番辗转岗位,最终到了上海船舶工业管理局设计二处潜艇科。1958年8月的一天,黄旭华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去北京出差一趟。想着忙完任务就可以回家,他连行李都没有带就动身了。到了北京之后,才知道自己要接的任务竟然是参与新中国核潜艇研制!
核潜艇研制是一项绝密任务。核潜艇肩负着保护核武和实现二次核打击的重要任务,是堪比“两弹一星”的大国重器。彼时的美国、苏联先后都有核潜艇下水,而迫切需要依靠自己力量强大起来的新中国,却是一穷二白,技术力量十分薄弱。面对西方国家的核威胁和核讹诈,1958年6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聂荣臻元帅以自己的名义亲笔起草了一份绝密报告——《关于开展研制导弹原子潜艇的报告》。这份报告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就此拉开了中国人自己造核潜艇的序幕。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曾经有过仿制苏式常规潜艇经验的黄旭华被选中参与这项任务。
一边是国之重任,一边是骨肉亲人,黄旭华最终选择了前者。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他十分清楚:高度机密的科研任务,有着极度严格的保密要求。当时,领导对黄旭华提出要求:要严守国家秘密,甘当无名英雄,不能泄露工作单位和任务。还要准备干一辈子,就算犯错了,也只能留在单位打扫卫生。于是,就地留下的黄旭华,都没有来得及跟家人告别,也没有告知家里自己要去哪里、去多久,只是让妻子李世英从家里寄来衣物,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消失在家人的世界。而这一走,就是30年。
白手起家 一把算盘造潜艇
在黄旭华珍藏至今的老物件中,有一把“前进”牌算盘,我国第一代核潜艇的许多关键数据都出自这把算盘。用算盘造核潜艇,听起来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研制核潜艇涉及的数据计算并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而是要运用三角函数、对数等各种复杂且高难度的运算公式和模型。其实,这把算盘背后藏着许多无奈。
对当时的新中国来说,依靠自己造核潜艇的难度堪比登天,经济困难不说,还面临西方的技术封锁,别说核潜艇了,连造常规潜艇都费劲。1959年国庆节,赫鲁晓夫率团访华,我国请其对中国核潜艇研制提供技术援助,他却十分傲慢地拒绝:“核潜艇技术复杂,价格昂贵,你们搞不了!你们也不用搞,苏联海军有这种武器,同样可以保卫你们。”面对此等羞辱,毛主席后来说出了一句曾鼓舞一代人的名言:“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
因此,黄旭华和同事们的研制工作,是处于“三无”的境地:无任何参考资料、无技术支持、无权威专家,就连海量的数据计算也只能靠算盘这个“土办法”解决。但这还仅是万千困难之一。更为棘手的是,一开始他们谁也没见过真正的核潜艇,何谈自己造一艘呢?
核潜艇作为绝密武器,一直被美国等当作最核心的机密,不可能透露任何关键技术。黄旭华和研制团队最初只能从国外报刊中搜集相关资料,后来通过两张模糊的照片了解其外观,但对于内部构造只能靠推理和想象。于是,他们自力更生,根据一些零散资料和专业知识,初步提出了“水滴线型”设计方案。但这个方案是否可行,谁心里也没有底。
就在所有人一筹莫展之际,他们却收到一份意外的“礼物”。当时,我国一对从美国回国的外交官夫妇,在购物时偶然发现了“乔治·华盛顿号”核潜艇仿真模型,就买了一个带回来给孩子玩。后来,这个模型被送到了核潜艇研究所。拿到模型后,黄旭华和同事们如获至宝,将它拆了装、装了拆。令他们欣喜万分的是,这个模型验证了此前的设想,这给了他们很大的信心,黄旭华总结道,“再尖端的东西,都是在常规设备的基础上发展、创新出来的,没有那么神秘。”后来,在不断实践和验证下,他们敲定出最适合我国艇员操作习惯的最终设计方案。
除了这些摆在面前的科研难题,不得不克服的还有极其艰苦的物质条件。为了搞研发,他们扎根于大海中荒凉的小岛,小岛没有名字,只有编号。荒岛上气候恶劣,风沙弥漫,大家开玩笑道:“岛上每年只刮两场风,一场刮半年。”为了保密,岛上没有电话,与外界唯一的通信方式是邮件,靠伪装成民船的给养船进行传递。
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黄旭华他们啃着窝窝头,在无数个日夜里埋头苦干,靠着“土办法”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突破了被喻为“七朵金花”的最关键技术,三步并作一步向成功迈进。
以身试潜 花甲痴翁志探龙宫
一万年太长,黄旭华他们只争朝夕,仅用了数年,便走完了西方国家几十年的研发之路。1970年,我国第一艘核潜艇下水;1974年建军节,这艘核潜艇被命名为“长征1号”,正式加入海军战斗序列。我国终于扬眉吐气,成为继美、苏、英、法之后世界上第5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
作为中国核潜艇先驱之一,黄旭华功勋赫赫。而作为儿子,他却成了家人口中的“不孝子”,这也成为黄旭华的一块心病。在他离家后几年,妻女被调到他身边得以团聚,然而对于其他亲朋,他仍然是几乎“消失了”。隐姓埋名的30年中,邮件是他和父母联系的唯一渠道。“母亲再三想了解我在干什么事情,都没有得到答复,那么长时间母亲也不再问了。加之工作紧张,所以连父亲和二哥去世时都没有回去过。”回忆起父母,黄旭华总是心怀愧疚。
直到1985年,我国报刊中开始出现关于中国研制新潜艇的公开报道。1987年,《文汇月刊》发表长篇报告文学《赫赫而无名的人生》,讲述了我国一位核潜艇总设计师隐姓埋名30年造核潜艇的事迹,文中没有黄旭华三个字,却写到了“他的妻子李世英”。黄旭华将这本杂志寄回海丰老家,母亲看完报道才恍然大悟:原来被家人误解为不赡养亲生父母的不孝儿子,竟然是在为国家做惊天动地的大事。于是,黄旭华的母亲对子女们说:“三哥(黄旭华在家中排行老三)的事,大家要理解。”黄旭华得知后,潸然泪下。
获得了家人的理解,黄旭华有了更大的动力,一头扎进工作中去。1988年,他又做了一件大事——参与新型号核潜艇的极限深潜试验。
极限深潜试验是每一艘核潜艇被研制出来之后都必须面临的“大考”。黄旭华曾将核潜艇比喻为“将原子弹埋在水底”,而能经受得住极限深潜的考验,核潜艇这个“水底原子弹”才真正具有战斗力。由于北方水浅,我国核潜艇在问世数年后,才到南海参加这项试验。深潜试验充满了风险,艇体任何一处焊缝、阀门承受不起水压,都会导致艇废人亡。1963年,美国“长尾鲨号”核潜艇在进行深潜试验时,艇上100余人全部丧生。对于完全自主研制的这艘核潜艇能不能经得起考验,“南海试验”的参试人员心里都没底。
深潜试验当天,南海浪高1米多,5级偏东风,是绝佳的好天气。但参试人员心里却很沉重,有的战士拿出来准备好的遗书,还有的唱起了《血染的风采》,“也许我将告别,将不再回来……”
这时,黄旭华站了出来:“我决定跟你们一道下去,共同完成深潜试验。”总设计师参与深潜试验,在全世界都是首例。黄旭华给大家加油打气,说这次试验绝对不是要大家去牺牲,而是要在科学操作下,把试验数据一个不漏拿回来!现场瞬间沸腾了,一扫之前大家心头的阴霾。
100米,200米……核潜艇不停下潜,巨大的海水压力,让艇体多处发出“嘎嘎”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大家坚守岗位,艇内不断发出艇长下达任务、艇员汇报操作以及测试人员报告数据的声音。终于,核潜艇达到极限深度,试验成功了!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地高兴,在上浮到100米的安全深度时,黄旭华即兴题诗一首:“花甲痴翁,志探龙宫,惊涛骇浪,乐在其中。”一“痴”一“乐”,道尽了他献身核潜艇的无怨无悔。
深潜试验成功后,黄旭华顺道回老家探视母亲。30年后再相见,母亲已是95岁高龄,黄旭华也已两鬓斑白。后来,有人问黄旭华如何看待忠孝不能两全,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
来源:《保密工作》杂志